半岛彩票_农场越做越小生活越来越快乐:一对夫妻的11年返乡路

  乘坐高铁,自西直门出南口,穿过燕山山脉的高山,就到达了怀来盆地。虽然离开北京还不到一个小时,这里却已是另一番景象——开阔平坦的原野,连片的玉米地和葡萄园,其间散布着风电的巨大高塔。

  此行的目的是跟随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消费者,一起拜访快乐返乡青年农场。我曾经在北京的市集上见过农场主人黄利峰和李遇夏,在天气暖和的日子,他们每周都会进城售卖自产的西红柿、土豆、洋葱、南瓜和各类蔬菜,有时候还会带着可爱的小女儿一起来赶集。这次,轮到我们踏上他们每次赶集回家的路。

  ●左:最近一个月,黄利峰的女儿悦悦每周点就起床陪爸妈赶集。右:李遇夏在市集上和消费者交流。供图:北京有机农夫市集

  改换汽车,行到近处的一座高山赫然挺立,同行的一众消费者纷纷感慨:真是个好去处!再一回头,黄利峰已经在大路上迎接我们了。6年前,这对返乡青年夫妇在山脚下的村庄里找到了他们的新家。

  一进门,大家先被这间小院的布置惊艳到了——不仅院子里摆满了鲜花,餐桌上还放着两瓶插花。没想到朴实的农家小院稍加点缀,竟有如此诗意。

  在插花里用芹菜叶子给百日菊做点缀,这是女主人李遇夏的主意。她正和几位村里的大姐在厨房里忙活,为我们准备莜面蒸饺作午饭,黄利峰则站在院子里开始介绍夫妻俩的返乡故事。

  黄利峰和李遇夏是同班同学,都是学园林花卉出身。2007年,他们从河北北方学院毕业后,倒也“学以致用”,先是专业对口地去了一家花卉公司工作。黄利峰在工作中需要给花卉打药。他天天背着药筒,背部虽然隔着层层衣服,不直接和农药接触,但没多久就开始过敏、蜕皮。

  这还只是看得到的危害,打药时吸进去的农药对身体器官还会有什么影响?黄利峰细思极恐,决定和农药划清界限,但又想继续做和土地、植物有关的工作。

  机缘巧合,他们了解到北京一家名为“德润屋”的生态农场,就跑来工作。黄利峰很快从实习生变成负责生产的主心骨,李遇夏则负责对接消费者,夫妻俩算是一起入了生态农业的行当。

  几年后,遇夏怀孕。去了几趟医院,在北京建档、生产的成本吓到了这对小夫妻。当时,黄利峰已经受德润屋委托,在老家河北康保县请家人种不用农药化肥的土豆,于是萌生了返乡创业的想法。

  夫妻俩索性辞职回了老家,一边待产,一边筹划自己的农场。见多了返乡后苦哈哈做农业,既不赚钱又得不到家里理解的返乡“前辈”,他俩把自己的农场取名“快乐返乡青年”。

  不久,老大涛涛顺利出生,农场也启动了,先在黄利峰老家河北康保县,耕种自家的10亩地。一开始他们想做综合性农场,既有蔬菜,也养鸡,黄利峰甚至搬到了鸡棚边住。没想到养鸡和种菜需要的知识和技能完全不一样,一年不到,苦没少吃,鸡没养活多少,他们赶紧砍掉了这个项目,专心搞种植。

  之后几年,农场的面积陆续扩展到300亩,主要种土豆、胡萝卜、燕麦和小麦,成为北京有机农夫市集的明星产品。

  “别看面积那么大,其实单产很低,小麦每亩最多能打150斤,燕麦也就100来斤。”黄利峰补充说。

  康保县所在的河北坝上地区位于内蒙古高原南缘,属于典型的农牧交错带,也是农业生产的边际地带。这里平均海拔1486米,冬季漫长,寒冷多大风,年积温仅2000度,农作物生长期太短,先天不足的水热条件成为限制亩产的短板。

  虽然单产低,冷凉天气对土豆和燕麦来说却是不可替代的优势。在北京有机农夫市集上,快乐返乡青年的三色土豆和莜面鱼鱼一直很受欢迎。

  近些年,当地政府也抓住机遇,大力推行马铃薯产业化,农业企业在村里上千亩地连片地包地。村里的土豆田越来越多,但种地的散户越来越少。“地全被大公司包走了。种个土豆嘛,光飞播撒药至少二十多遍。”黄利峰感到不可思议。飞播的农药会漂移几十米甚至更远,这让大公司旁边的农民遭了殃,甚至有农民因为漂移来的除草剂而绝收。

  他家的几个地块夹在大公司基地之间岌岌可危。为了杜绝农药飞播、漂移带来的污染,他们在坝上的土地连年缩减规模,今年只剩下30亩。为长久计,两口子决心另辟一片土地。

  2017年,他们在坝下怀来县的村子租下两个小院和9亩地。这里的水热条件比坝上都更好些,更适合种菜,而且离李遇夏老家只有十几公里,两个孩子在附近念书,接送起来也方便。

  在有产出的季节,他们每逢周末就去北京有机农夫市集出摊卖菜。“搬到这里离北京也近。早上四五点起来,开车六七点就能到北京市区。”

  比起远在320公里外的康保,黄利峰觉得在这里做生态农场离北京的消费者更近,也更符合短链运输和有机消费的理念。虽然面积小些,但靠着精耕细作获得的产出,一家四口每年够吃够用了。

  ●消费者围着黄利峰提问。此次拜访属于参与式保障体系(Participatory Guarantee System)的一部分,意在通过透明的拜访形式,集结生产者、消费者和其他第三方共同确认农友的生产细节,保证农友的生产标准,使小农户无需支付有机认证高昂费用,其较高的生产标准也能被市场所认可。摄影:红

  生态种植不使用化肥,也不使用外购的工厂有机肥,如何自制有机肥便成了一门大学问。这不,PGS拜访前发放给消费者的表格中,关于生产细节的第一条也是考察“肥料及土壤培肥”。于是下地之前,黄利峰先带我们去看了看路边的堆肥。

  堆肥的知识从哪里来?除了之前在德润屋生态农场的积累,黄利峰也提到了沃土农耕学校,甚至还学习过澳洲活力农耕种植绿肥的方法。但绿肥通常在头一季作物收获后播种,等到成熟还田后再种植下一茬,长达几个月的休耕时间对像快乐返乡青年这样的小型蔬菜农场来说并不划算。

  黄利峰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绿肥的代价特别高。我们这里天气冷,一年就种一季,种了绿肥就没法种菜,这一年就浪费了。”因此他还是选择了羊粪为主的发酵堆肥,通常一个半月就能腐熟好,盖塑料布加速升温的话只需要一个月,这样堆肥和种植可以平行进行,而不至于占用土地。

  黄利峰指着背后兀然耸立的鸡鸣山:“有人在山上放羊,羊粪就是从这些养羊的农户手里买的。”引得大家羡慕不已。为了获取清洁的动物粪肥,一些生态农场不得不花大价钱从牧区运来羊粪,这里接近半农半牧区,倒是省去了这些麻烦。

  秸秆和草沫也是还田养地的好材料。用活力农耕方法种小麦的陕西农友大黑给黄利峰支了一招:把杂草当绿肥用,在外面堆好再往地里运。黄利峰试过草沫还田之后觉得效果不错,今年他花4万块先后添置了铲车、三轮车和铡草机,打算继续尝试这种“不占地的绿肥”。

  9亩菜地几十米开外就是永定河灌渠,村里许多人为了图便宜,都从这里引水浇地,黄利峰夫妇则避之不及——灌渠上游曾经有个农药厂。有一年,携带农药残留的水曾让某位老乡的稻子颗粒无收。为了避免水源污染,黄利峰家用的是村里机井里100多米深的井水。

  张家口地区气候干旱,大风会带走地表的水分,当地蒸发量远大于降水量。传统的漫灌需水量太大,还会导致土壤透气性变差,因此他们选择了滴灌浇地。在田里,黄利峰向我们总结起做滴灌的经验教训:明年他打算起垄种植洋葱,把滴灌带间隔铺在沟里,这样既能保证土壤的湿润,还能保持垄上的根系始终透气。

  选择滴灌既是出于可持续利用资源的考量,更是一笔经济账。黄利峰算过,抽一个小时水费30多块钱,如果采用漫灌,一亩地浇透得花十块,用滴灌达到同样的效果只需要22块,前期修建滴灌设施的成本也早就收回来了。

  听着黄利峰兴致勃勃地讲解滴灌,我的心思却早已被田边的各色鲜花占领,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生态农场里,杂草野花都是寻常物事,但像快乐返乡青年这样有意识在路边和田块四周营造鲜花带的并不多。

  ●夫妇俩在不同田块之间种了很多百日草,既是为了美观,也是因为百日草花大且花期长,可以为更多传粉昆虫提供蜜源。

  种花是女主人李遇夏的主意,爱花、学花卉出身的她希望能招来蜜蜂给西红柿授粉。提起这事,黄利峰倒有些哭笑不得:“蜜蜂招没招来我不知道,招来好多好多菜粉蝶,菜粉蝶就是长大了的菜青虫嘛。”

  成群成群的菜粉蝶惹得种菜的邻居来投诉,黄利峰自家地里的圆白菜也被菜青虫啃食了不少,幸免于难的也在8月初那场强降雨后全烂在了地里。

  不过,这些损失还是在他们心理预期范围内的。道理很简单:在开放的自然环境中种植,既然享受了它提供的生态系统服务,也要接受可能出现的产量损失。

  以西红柿为例,快乐返乡青年农场的原则是“鸟吃一半,人吃一半”。今年夏天,总有喜鹊来啄他家的西红柿,黄利峰说,那时正是各类瓜果还没长成的季节,只有自家的西红柿成熟,就被鸟盯上了。

  一开始,他还寻思着喜鹊该是口渴了,就往垄上放了一排盛清水的塑料盒,结果西红柿还是被叨了个遍。“啄了也没关系,拿回家削掉还能接着吃。”

  作为农场食物的第一批“消费者”,鸟类还会挑食。黄利峰种植了一批老品种玉米,格外受到鸟类的喜爱,隔壁地里打农药的杂交品种它们却根本不吃。

  消费者中有人提议拉防鸟网,黄利峰对此并不认可。他唯一想做的干预是在西红柿地里搭一个塑料防雨棚——今年8月的强降雨导致一多半西红柿都长了裂口。

  他想象中的防雨棚的样子是“顶上盖膜,四面漏风”,而且必须能收起来。他说,防鸟网和固定防雨棚的确能减少损失,但也把生态系统中有益的因素隔绝在外了。“一定要建立起生物链的循环。”黄利峰反复向我们强调。

  对于把农场多种生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用在种植上,他也总结出不少自己的心得。种完大蒜的地刚好种白菜,蒜的刺激性气味可以防治喜食叶菜的虫子;玉米地里套种着罗勒和卷心菜;西红柿、茄子、辣椒等茄科作物适当密植,这样叶片之间可以起到相互遮荫的作用。

  ●地里随处可见各式昆虫,即使是二十八星瓢虫黄利峰也不太担心(左下)。在玉米地中套种罗勒(右下)。

  “我跟你说,今年我那茄子辣椒长得哎呀,真好!一点病都没有,而且产量特别高!”黄利峰对自己悟出的小窍门感到非常满意。

  多亏了坝下的大风,露地种植几乎没有蚜虫为害。不过有得必有失。前一阵,大风把西红柿架子全刮倒了,黄利峰笑着跟我们诉苦:“这边的风我实在是受不了,比坝上还大,最大的时候能把电线都刮断。欢迎大家轮流在我们这住一住,体验体验。”又引得大家一阵哄笑。

  黄利峰又算了一笔账,他们每周到北京赶集卖菜,卖不完的运到农夫市集的线下店继续销售,自家微店也能消化一部分,农场供给一家四口日常吃穿用度基本没问题。

  自从生产重心转移到坝下,坝上的地主要靠黄利峰的母亲照管。去年老人去世,给一家子带来的打击不小,也提出了一个更现实的挑战:坝上的地谁来管?

  接待完这次PGS拜访,黄利峰打算第二天就回坝上收燕麦。但两头跑也不是长久之计,一是小农在大公司攫取土地的夹缝里难以生存,二来分割精力则必有管理疏漏之处。为此,这两位“快乐返乡青年”已经做好了放弃坝上的心理准备。

  黄利峰不无感慨地提醒我们:“做农场也好,做别的也好,一定要自己做,自己的苦自己受。”靠父母,靠雇工,终究不如自己亲自照管土地来得踏实,这就是一个小农的觉悟。

  时间临近中午,厨房里端出了丰盛的午饭,尤其是让人期待已久的莜面蒸饺,那是用他们在坝上种出的燕麦做成的。为了接待我们而忙活了一上午的遇夏终于可以歇歇脚,跟我们聊上几句。此时大儿子涛涛也放学回家吃午饭了,赖着妈妈要看手机。父母返乡那年出生的他,今年已经上五年级了。

  虽说干农业的“苦”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但和往常一样,他们夫妇俩看起来总是那么开朗乐观。在忙碌中,能靠生态农业挣得体面的收入,又能吃上自家种的有机菜,还能在劳作之余照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