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有着20多年海龄的船员,蚂蚁已经习惯了工作半年再休息半年的人生节奏。如果从进入上海海事职业技术学院开始算起,他与大海结缘整整三十年。
1994年,一个没考上大学的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办法并不多。那年大学录取率只有36%,1999年扩招之后才超过50%。复读失败之后,一家位于上海的海事职校来招生,他报了名,进入轮机工程专业,学习机械维护,另外还要学英语,学急救,学一些国际法律法规。
毕业了,就直接上船实习,雇主都是中国之外的国家或地区,工资按美元结算,“给国家赚外汇了”。一年年做下来,从1997年的每月120美元,做到了现在每月接近10000美元,职位也从一名普普通通的实习生升到了轮机长,目前已任职轮机长13年。不过,年薪不能乘12,只有上船才有薪水。
一次船靠码头,跟儿子视频聊天,儿子说:“爸爸,你那么长时间还不回来,我有时候都把你忘记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在游记里写:“如果我在家里有份稳定的工作,收入还可以,我为啥要抛弃一切来到海上……亲人不在了都没办法看最后一眼……”
航海游记,是蚂蚁工作之余的精神寄托。从2017年开始,他已经坚持更新了7年,250多篇推送,60多万字。这60万字里,99%的故事,都关于行走与眼界。
远洋航线的各种枢纽地区不用说,苏伊士运河和巴拿马运河都是常去的,马六甲海峡、直布罗陀海峡、麦哲伦海峡、好望角、比斯开湾,还有各国的重要港口城市基本都去过。
粗略数数的线多个国家方便下地旅行,还有20多个国家因为各种原因不让我们船员下地——有一些是宗教原因,前几年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疫情的临时管控。只有一次比较特殊,是2014年去巴西,正赶上世界杯的,出于安保考虑,我们船一直抛锚,直到世界杯结束才停靠码头。真是挺遗憾的,明明离比赛现场那么近,却只能在锚地看电视现场直播。
我见过世界最高的灯塔(沙特吉达灯塔)、世界最大的风车(荷兰鹿特丹诺莱特风车),享受过世界最著名的海滩(巴西里约科帕卡瓦纳海滩),经过了世界最小的海(马尔马拉海)和世界最大的海(珊瑚海)。我曾在午夜十一点钟登上过埃菲尔铁塔,参加过美国新奥尔良的狂欢节,在一个小岛上观摩过当地人的割礼仪式,在休斯敦NASA体验过登月计划的控制中心,还在里约热内卢追小偷追了几条街,恐怕小偷都得服气:中国帅哥们那么能跑。
不过现在大家都有钱了,去国外旅游也方便了,我去过好多地方都能碰到中国游客。著名景点不用说,小众点的景点也有。在卡萨布兰卡一家咖啡馆里,我就碰到过一个中国旅行团,都是四五十岁的富婆。
我第一次跑船,是1997年9月22号,从香港上船,到泰国,再到日本的港口城市:大阪、神户、名古屋、千叶、东京、横滨。都是好地方,但我没敢像别的船员一样下去玩,因为工资低,也没有经验,没人带。而且,集装箱船的特点是装卸速度快,靠港时间短,所以也没有太多下船旅游的机会。后来做散货船,装卸速度慢,靠港时间长,下船旅游就成了惯例。
上高中的时候,我曾经赶上过一次高考改革试点。实行了几十年的文理分科被打破,所有考生按照自己的兴趣分四个班:一班主攻物理,二班主攻化学,三班主攻历史,四班主攻地理。我选的就是四班。现在看来特别英明,对我的航海和旅游功课都有帮助。
对我来说,旅游从来不是简单的打卡拍照。每确定一个目的地,我都会提前做功课,到了现场的时候才会更有感触。
比如高中历史课本里,“德里雅斯特”始终是个绕不过去的地方(源自丘吉尔的铁幕演说中的一句话:从波罗的海边的什切青到亚得里亚海边的德里雅斯特),不知背了多少遍,但始终是一头雾水。直到随船亲自来了,才知道什么叫做历史的十字路口——这三个如今分别叫科佩尔,德里雅斯特,里耶卡的三个港口城市,分属斯洛文尼亚、意大利、克罗地亚,其实在历史上都属于一个国家,都叫一个名字。如今,它们的直线距离如此之近,我们的船可以在短时间里连续停泊。
看着纸上的世界出现在眼前,这种收获感是很强的。看过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以后,经过巴拿马运河,就会自然想起那位第一个发现太平洋的欧洲人巴尔博亚。但更深入地了解这条运河的开拓史,作为中国人,很难不为一百多年前华工的血泪叹息。这条运河从1883年开工到1914年竣工,不知多少同胞先辈长眠两岸。
等到2020年,我跟的船再次来到巴拿马运河时,由中国人自己设计并建造的巴拿马运河四桥已经开始建设,历史的沧桑变幻感真是扑面而来。
我当初选择做海员的时候,家里没有任何阻力。我出生在农村,家里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孩子这么多,小儿子要出去闯一闯,在父母看来不要紧。现在就不一样了,每家只有一个孩子两个孩子,父母不见得愿意让他们出去吃这份苦。
如果当年我真的考上了大学,学了海事类的专业,可能就考公务员进海事局了。在船员这个群体里,职业院校毕业是比较多的,还有一些初中毕业或高中毕业,参加半年一年的培训也进来了。
一条远洋货船上的团队,标配一般是18-22个人。除了少数干部船员毕业于专业航海院校,其他普通船员基本来自各个国家各行各业的底层。
按工作性质不同,船员分成两个大部门,一个是甲板,主要负责船舶驾驶、货物装卸和对外沟通;一个是我们机舱。在我们机舱里,最重要的机器是主机,其他所有的机器都是为这台主机服务的。发电机要给主机供电,锅炉要给主机供蒸汽,还有空压机、造水机(造淡水的机器)、分油机及各种泵部。甲板部最高级别是大副,机舱最高级别就是我现在做到的轮机长。两个部门长都向船长负责。
作为外派的劳务人员,我们不是和船东直接签合同,而是通过中介公司签约。当然,在这行也有一个“潜规则”,不同国家的船员工资标准是不一样的。有一些大型航运公司的船员,每次合同签三个月再休三个月,休假的三个月工资也得照发。
船员是一个国际性的职业,如我们船员的发证要遵守STCW公约(《1978年海员培训、发证和值班标准国际公约》);防污染要遵守MARPOL公约(《国际防止船舶造成污染公约》);生活要遵守国际劳动公约。除了船上的工作规范,船员的福利也有规范要求。比如现在船主都会要求中介公司给我们上保险,没保险是不能上船的。
虽然我们一天24小时都在船上,但是绝不是24小时工作状态。国际公约有规定,我们每天工作时间不能超过10个小时,而且这10个小时只能分成两段,其中一段不能低于6小时。这个规则定得特别贴心了,你想,如果这10个小时分好几段完成,睡觉时间就不能保证了。
有人听说我是做远洋航行的,总担心这个职业是不是会有风险,比如像电影《泰坦尼克号》里说的那样,撞上冰山什么的。其实,比起泰坦尼克号事件的1912年,现在已经完全实现了科学化的管理,不太担心大自然突然出难题。
公司里每天都会发气象报告,告诉我们什么时候有台风,大概什么时候刮到什么地方,我们的船应该怎么走。航线附近有台风天气时,船会摇得比较厉害,对我们的影响就是这段时间吃不下东西,也睡不好觉。
现在的海上航行,还有一重安全保障,就是通讯越来越发达,遇事求助也越来越方便。2014年,我们横穿北大西洋时,就在加勒比海地区救过两个美国船员。这两个人是职业运艇人,干的活就是驾驶游艇送到买家指定的地方,不料半路上突然发动机损坏,只好发信号求救。
有一些沉船事件,绝大多数是人为原因造成的。我举个例子,多年来总有运输镍矿的船出事,为什么呢?镍矿的特殊性在于它本身含水量就特别高,而且还有吸水性,遇到雨季潮湿环境,含水量还会增加。在海上运输过程中,矿物发生液化,内部互相摩擦,水分上升,形成自由液面。这个时候,假如船遇到风浪形成倾斜,货物就会在自由液面作用下向船倾斜的一面移动,加大船的倾斜角度,这就加大了沉船风险。要想避免这种风险,必须严把上船货物含水量的监控关,保证货物实际水分含量低于其适运水分限量。总之一句话,不管多想赚钱,不管人家许诺你多少好处,不该多装的东西千万不要装。
让我真正感受到过危险的,就只有一个地方。2006年的时候,我去了斯里兰卡的科伦坡。那个时候,它还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市区马路上到处都是麻袋沙包堆起的防御工事,麻袋上放着机枪。但是它的港口仍是一派繁忙景象,世界各大集装箱航运公司基本上都安排船在此靠泊。现在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没能去第二。